导读:近日,“为什么年轻人会反感家里来客”一话题引发热议,有网友表示:不光不帮忙,还净瞎添乱,不光吃喝玩,还想当主人。
南开大学社会心理学系教授管健
线上热火朝天、打成一片,线下无人敢言、尴尬难安,不少人开始给自己贴上“社恐”的标签,并期待从天而降一位“社牛”打破僵局。为何年轻人的社交变得越来越难?怎样理解一些年轻人回避社交?日前,南开大学周恩来政府管理学院社会心理学系教授管健,与中青报·中青网记者就青年社交话题进行了一番探讨。
中青报·中青网记者:我搜到您不少文章都在关注社交问题,在您看来当代青年的社交有什么特点?
管健:我认为主要有两个变化,一是社交模式发生了改变,从面对面交往到逐渐依托互联网来实现。这一代年轻人是数字原住民,依靠社交软件进行交流、分享已经成为日常,互动方式也愈加丰富,网络社交已经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他们的需求。
另一个变化,我认为是这一代年轻人对社交的需求和欲望没那么强烈了。在传统社会中,无论是日常走亲戚,还是办红白喜事,对社会交往的需求是非常大的。通过社会交往建立的熟人社会,既有情感交流,又能守望相助,“在家靠父母、出门靠朋友”就是这种体现。这种社会关系可以让个体在遇到困难时获得社会网络的支撑。
但随着现代社会的来临,由社会交往形成的社会关系支持,逐渐被社会分工所取代。尤其是在互联网时代,公共服务能通过互联网获得,比如搬家,通过手机下单就能解决,不需要联系朋友帮忙,自然而然,对人际关系的依赖就不再那么强烈。
中青报·中青网记者:互联网对青年社交的这种影响是不可逆的吗?
管健:互联网在某种程度上重新建构了新的社会关系。一方面,互联网在一定程度上拓宽了社交边界,打破了时空界限,让我们能随时与世界各地的人交流。以往我们对他人的生活是比较陌生的,但现在通过看别人的朋友圈,能了解他人的最新情况。
另一方面,互联网的匿名性让人在一定程度上突破地位差距、心理障碍,获得了更安全的交往距离。有心理学研究发现,老师让学生在课堂上提问,学生大多不敢提问,或者提的问题是礼貌性的、温和的,但通过网络匿名提问,学生的问题就比较真实和尖锐。因为在现实情境中,社会交往总会受到各种限制,比如性别、身份、阶层等,而在网络上就可以轻松、无差距地表达和交往。
中青报·中青网记者:您说的这些是互联网对社交的积极影响,我们中国青年报社社会调查中心最近一项民调发现,现在也有不少年轻人感觉“线上越热闹,线下反而越孤独”,您怎么看?
管健:在面对面的社会交往中,语言交流只是其中一部分。心理学家梅拉比安曾提出一个公式,信息的全部表达由7%的语调、38%的声音和55%的表情构成。语言交流只能传递部分信息,而姿态、表情等非语言线索,传递的信息更加丰富,可以表达生气、幽默、怀疑、尴尬、讽刺等情感。虽然网上五花八门的表情包也可以传达情绪,但还是很难替代面对面交流情境中那些微妙的情绪体验和真情实感。
另外,相对而言,依靠互联网建立的情感联结是比较弱的,即使能通过发语音、发表情包,或者点赞评论进行交流,但关系是虚拟的,传递的情感信息是不足的,比如成语“暗送秋波”传递出来的情感就很难靠网络来实现。对于恋爱中的人来说,再好听的甜言蜜语,都不如一个笃定的眼神或者一个温暖的拥抱带来的情感体验强烈。
中青报·中青网记者:我们的调查还发现,六成受访青年感觉自己存在“社交卡顿”,对线上线下社交都感觉有这样那样的障碍,甚至一些年轻人在不知不觉地抗拒或回避社交。
管健:年轻人回避社交,我也很有感触。之前在学生群里发文献材料或课件,会有不少学生发送花的表情,表示感谢,但现在发材料,群里一片寂静。还有开线上会议时,要求学生打开视频,但几乎没人愿意,或是发言时开一下,之后迅速关掉,问及原因,得到的回答是“老师,我社恐”。
我觉得你说的现在年轻人的“社交卡顿”现象,并不是心理学意义上的社交障碍,而是一种社交回避。年轻人回避社交,原因比较复杂。首先有个人因素,比如认为自己缺乏社交技能,担心出洋相、丢面子,这种顾虑会强化回避心理,从而认为自己不适合社交。其次有文化方面的原因,现在不少年轻人反感社交的繁文缛节,比如在家庭聚会时被拉起来敬酒,他们会觉得很“社死”,也很抗拒通过社交拉拢关系、聚集资源的做法,认为这是对自我价值或尊严的物化。当然也有社会经济发展原因,比如以往只能在社交中获得的经济支持、情感慰藉等,逐渐被可购买的现代社会服务所替代,个人需求也就不再依靠紧密的社会关系来满足了,因而传统意义上的社交逐渐被视为一种无效或低效的应酬,被年轻人回避了。
中青报·中青网记者:还有人担心在社交中被过度关注,因而回避,怎么理解这种心态?
管健:心理学研究发现,一二十岁的年轻人存在着“假想观众”的心理认知,认为周围的人都在关注他,因而担心表达等问题引发别人的嘲笑。随着年龄的增长,“假想观众”的数量会从最初的“满席”慢慢减少。这个研究表明,年轻时我们非常在意他人评价,觉得有很多人在注视着自己,但其实这些观众是我们假想出来的,真实情况可能并没有那么多人关注我们,大可用平和的心态去与别人交流。
中青报·中青网记者:相比以前血缘化、地缘化的熟人社交,这一代青年似乎更热衷圈层化、趣缘化(因兴趣而结缘)的社交,您如何看待这种变化?
管健:我认为社交主要有两种功能,一种是情感性的,通过社会交往获得情感联系,另一种是工具性的,通过社交维系关系、满足利益需求。在过去两者是相互交织的,比如血缘上的亲戚,地缘上的老乡,业缘上的校友等,这种密密麻麻的关系形成了一种稳定感和安全感,当个体遇到问题时,第一时间会向关系网中的人寻求帮助。
但在社会转型过程中,由于社交工具性的需求可以通过社会分工、社会服务得到满足,因此不少年轻人逐渐把社交的工具性排除在外,转而更重视社交的情感性了,对社交质量的要求也就更高了。现在很多年轻人热衷于游戏交友、剧本杀等新社交方式,一方面体现出年轻人对社交的需求更加多元,另一方面说明他们在通过角色扮演、虚拟互动追求新的情感体验。
中青报·中青网记者:对于处在求职、择偶、婚育阶段的青年来说,面对面的日常社交是不可替代的。对于认为自己“社恐”、越来越回避现实社交的年轻人,您有什么好的建议?
管健:数字化时代社交方式更多元,社交范围更广。在网络中,人们可以有选择性地呈现,为自己打造好的“人设”。现在有的年轻人,在与老师或领导沟通时,会先打个草稿,或者写好先发到微信文件传输助手中,觉得没问题了再发送,避免出错给自己带来消极评价。而在现实交往中,说出去的话像泼出去的水,无法“撤回”。所以,我会建议他们,首先要清醒认识自己,不能因为怕出错而回避社交,允许自己不完美,不用过分在意他人评价,积极尝试,勇敢表达。其次,也应当认识到通过互联网建立的关系,虽然能提供短暂的亲密感,但这种情感联结是比较弱的。从人的需求来说,亲密关系要靠现实交往来满足,线下互动所带来的幸福感也是线上社交无法提供的。
现在有个说法叫“具身社交”,就是组织年轻人共同参与活动或运动,在集体行为中获得参与感,而不是为了社交而社交。从这个意义上来说,青年组织可以多创新、创造适合年轻人参与的社会活动,吸引他们走出网络,到线下交往中获得高质量的情感情绪体验。
中青报·中青网见习记者 王志伟 来源:中国青年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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