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星新闻记者丨陈馨懿 范鱼 缪睿哲 摄影报道
编辑丨郭宇 责编丨邓旆光
69岁老人周威最近感到苦恼。他打开电脑，戴上眼镜，脸几乎贴在屏幕上，查阅着各类新闻，特别是自己的信息和报道。他曾被诊断为视网膜剥离，因病丧失劳动力提前退休已有17年。
七月初，周威成为“在酒店‘流浪’的上海高龄残疾母子”的争议当事人：据新民周刊，过去两年，他带着母亲周女士辗转上海三家酒店，均发生纠纷，在嘉定安亭一带被酒店“拉黑”。他记得，有网友评价自己“碰瓷、无赖、敲诈、祸害，干了很多坏事”。这些争议让他感到“如惊弓之鸟、如丧家之犬”。
“有朋友问我，周威你怎么回事，网民怎么一面倒？一个单位（酒店）不要你是正常，大家都不要你，是你有问题。”周威说。但他认为，多次纠纷“可能我命不好，或者我比较较真。但我都是以事实为基础、法律为准绳”。他说：“（我）是一个正派的、一个受委屈的，也是一个处于困境中的（人）。”
解释为何酒店养老：
老房子无电梯空调，母亲租住公寓曾被殴打
周威母亲周女士已97岁，他几乎每日都到医院看望。5月，周女士在酒店洗手间内摔倒，出现脑积水、肋骨骨折。从急诊就开始照料她的护工记得，周女士曾多日高烧不退，神智不清晰，双目失明，只有左耳能稍微听清，需用针管喂食。
▲周威与母亲
周女士的声音依然洪亮，但无法沟通交流。周威进门时，大声和她打招呼：“我是小雷（小名），我来看你了，我是你儿子。”周女士没有回答。有时，她会说“有人打我”。
2017年小强热线报道，周女士在嘉兴一公寓大堂被醉汉殴打，从沙发上拖拽至地面，造成骨折。最终，打人者被行政拘留十五日。周威回忆，此后母亲恐惧他人，曾将自己反锁在房间内，他不得不请锁匠撬锁破门。
母子俩是上海人，他们曾在国内多地旅游，后一同租住在嘉兴这家公寓并打算长居。周威回忆称，公寓有电梯、位于闹市区，附近基础设施全面，但此事成了一个转折。“打人事件”后，他与母亲搬离嘉兴，尝试过旅居长三角，最终在2022年回到上海，“年纪大了，跑不赢（动）。”
7月5日，周威将记者带到位于上海静安区的老房子，因许久没有回家，他向旁人询问了楼梯门锁的密码。该楼栋未安装电梯，他停顿休息数次才爬上五楼。同层楼的邻居多已更换新门，他家仍保留着老门。屋内未安装热水器和空调，无法久待。
▲周威的老房子
屋内台面上已落满灰尘。周威的屋里摞着近十叠报纸和一些老照片，有他年轻时参与活动的记录，他穿着西装，胸花上写着“总指挥”，脸上笑容灿烂。也有他和母亲的合照，多是在旅游景点，他比母亲高出一个头，那时还满头黑发，四十来岁。
▲周威与母亲旅游照片
周威3岁时，父母离婚，从此母子二人共居。周威称，老宅产权归属于母亲，母亲曾要求在其死后再售卖，自己也没有精力进行装修或置换。若是单独租房，他又不会洗衣做饭，年轻时一家人也依赖订购餐食、外送洗衣解决。
考虑到酒店服务更完善、过去旅游中母亲也比较喜欢酒店，他最终选择了和母亲一同住酒店。周威和上海多家酒店签订的合同显示，他均以每月近万元的价格长包酒店房间。
不过，周威称已在为母亲寻找护理院：“我实事求是，过去能够住酒店，现在让她再住酒店，对她不负责任，面对现实。”
热心举报不平之事：
“违法者得到查处，守法者得到褒奖”
从2022年1月至今年5月，周威和母亲共辗转过3家酒店。合同显示，每家酒店，双方均约定一年为长包期。周威称，他们在第一家酒店住到约九个月时，察觉到酒店将“爆雷”就提前退了房；第二家酒店，约定期满后，酒店方不再与他们签约，但因医院开具的“长期卧床，不宜搬动”证明，经多方调解，酒店免费为周威和母亲提供了两个月的住宿；第三家酒店，入住约半年时间，周威表示，酒店赔偿两万元作为违约金，不再让他们居住。
周威认为，自己只是一名普通客人，“没有要它提供大小便护理、轮椅、就医。”他称，有酒店从未履行过合同中的餐食标准，自己也只是“算了”。
▲周威
周威表示，自己右手臂因摔倒无法用力，但2022年，搬行李时，酒店员工没有提供帮助，自己两手均提行李难以顾全，母亲摔倒在房间门口而后失明。入住下一家酒店后，周威发现，洗手间的门遮挡了马桶，他需要同时扶门及推动母亲，为了预防摔倒，他请求酒店拆除这扇门，向文旅部门求助后最终门被拆了。他描述，门是通过螺丝装卸，并非永久拆除。
在周威看来，他其实曾主动与酒店“搞好关系”，向一酒店工作人员提交过营销策划、提议更改广告语，但被怀疑别有用心。
周威也是热心的举报者。他曾向记者举报酒店非法集资、要求消费者在海外仲裁等问题，向有关部门举报酒店员工待遇、消防上岗证等问题，其中大多数问题被证实。这些举报内容与周威并无直接关系，周威解释自己的目的是：“违法者得到查处，守法者得到褒奖。”
周威中学阶段老师郑仲瑜表示，自己曾劝过周威，“我说你就是个麻烦制造者，人家看见你头疼。这和你没关的事，不要管好了。”但周威答“真的违反法律的事情，我就要举报”。
2022年摔倒失明后，周女士开始乘坐轮椅出行。周威称，自己曾将母亲留在餐厅，离开数分钟后便被酒店工作人员电话催促返回。他提及：“怎么可能一分钟不离开呢？我不是机器人，要取钱、取快递、配药。”
周女士患有认知症曾因厕所被占用在厕所外大小便。周威的一名朋友称，“（周威）很痛苦，他告诉我，我老妈这个病我怎么办呢？我稍微不跟着她边上，她就要闯祸。”
但对于母亲的照顾，周威不认为自己已经“尽力”了：“在母爱、孝顺的问题上，没有天花板。”他提起，自己曾被人“点醒”：“没有她（母亲），哪有你呢？”
周威回忆，母亲的性格宽容，在多次和酒店的冲突中，母亲都认为“无所谓”。但他认为“不斗争就没有进步”，即便会给自己带来麻烦。“人的性格很难改变，我到这把年纪为什么要改变？”
曾是《庐山恋》插曲作词人
提出过“上海市优秀人民建议”
周威称自己老了，用他自己的话说，是“孤老”：“指无配偶、无子女，没人照顾，年龄超过60周岁、丧失劳动能力的人。”今年7月与记者见面时，周威仍穿着长袖西装外套，他称关节受伤、怕着凉受潮，而且西装更适合自己“儒雅庄重”的气质。
▲周威
但他依然精力充沛、语调高昂。他总是主动与陌生人搭话，且“爱刨根问底”。“我还是遇到了很多好人的。”他说，比如帮忙打网约车。一天傍晚，记者提出短暂离开，他说：“能不能留一个人？我害怕。”
但出于可能会让酒店怀疑的担忧，周威始终未让记者进入他如今的酒店房间。据他描述，自己的行李大概能装下五个箱子，一部分存放在前台，包括母子四季的衣物和电脑。
周威曾主动负责校办工厂内的学习组织任务，领导共读鲁迅。而后，他去往上海唱片厂，才华得以展露，创作电影《庐山恋》插曲《啊，故乡》歌词等，在多个报刊发表文章。如今，他还会收到作品的版税。
“正直、正派”，但“性格决定命运”，在郑仲瑜看来，周威的性格一直没变。他曾提出其性格不适合做部分工作，“对看不惯的东西，他要发表很多议论”。1987年，在上海唱片公司工作时，周威与他人一同举报了曾赏识过自己的上级领导。虽举报属实，但此后他只能“下海”经商。
1987年的举报后，周威开始学习法律知识。彼时，有媒体评价周威“一个优点突出、缺点也突出的追求真理与进步的青年”，优点是有才气、思维敏捷、勤奋正直、勇于同以权谋私的人较量，缺点则是恃才傲物、自由散漫。周威自己完全认可这一评价。
直至退休后，建言献策仍是周威的追求。2014年，他的建议曾被评为年度上海市优秀人民建议。他认为，老年人的需求不仅是吃、穿、“有个地方待着”，“还要有精神需求。”
▲荣誉证书
周威未婚，对于原因他称：“除了老娘的干扰，我自己观念有问题，年纪大的我不要，高不成低不就。”且母子两人在他的择偶标准上有所差异。周威提及，年轻时自己追求歌唱家写下近百封书信，未果；四十多岁时，自己与女友单独外出旅游，母亲为此向多位亲戚训斥他是“不孝”，这段恋情后来也以分手告终；如今，他也没有兴趣寻找年龄相近的“老伴”。
在他理想中的晚年，有喜欢的女性、母亲在身旁，可以游山玩水。不过，他没有细想过自己未来如何独自养老：“我是个大问题。”他目前的想法是“走一步看一步”。
郑仲瑜说，自己劝过周威，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将母亲送至临终关怀医院，而周威答复“我舍不得”。周威称，自己“懂医学，也有理智”，清楚母亲的身体情况。
周威回忆，近两年自己曾问过母亲身后事安排，母亲提起，不要海葬、怕水，“如果你想我，看看我的照片，好好生活，不要悲伤。”
“她住院，我意识到可能她不再在我身边时，我很害怕，我觉得离开她我无法生活。你说我恋母情结、妈宝男也好，我不予置评。”周威说，“但指责爱的人是相当卑鄙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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