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在某个北方沿海城市,公园里的树荫凉亭,广场上阴凉的角落,老年人们推动了一种名叫“够级”的纸牌游戏。退休后,他们从单位回到家中,儿女也有自己的生活,老人们既有退休后的内心落差,也有对自己“废了”的深重自卑感,参与社会活动的机会越来越少,公园、广场,这些老年人扎堆的地方,就成了他们最好的去处。本市很多公共场所,都有特设的圆形小石桌,石桌下配备六只圆形小石凳,老人们六人一桌,一开牌就是半天。这是些因为退休和老去,身处空窗期、空巢期的老人,一个“空”字足以说明他们被几近清空的晚年。
67岁的武仁是公园里的常客,妻子因病去世,儿子远在国外,退休后他想继续工作也不顺心,年龄大了,一报出生年月日,立马就被拒绝。有一次好不容易通过关系,进入一家私企,干了一年多的宣传工作,谁知有人提出这个工作不需要老年人,年轻人都用不了。他于是被辞退,再次失业的他深感无奈和沮丧,落寞加倍袭来。
无聊中他坐几站车来公园打扑克,“够级”的玩法,是六人一桌,三人一帮称为“联邦”,相对的人为“对门”。他最先领悟到的是,男女“联邦”是不错的组合,既玩得开心又可借机交友:“联邦”是一派的,她出牌他就要为她考虑,帮她赢局,女牌友就能感受到自己对她的关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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牌桌上的“联邦”顺其自然成了朋友,之后加个微信、或留下电话号码。武仁结交很多女“联邦”,他最喜欢的不是城里有退休金的女人,而是来自农村没有退休金、又找不到工作的老年女性。因为她们对钱财的欲望较强,武仁有不菲的退休金,这成了他的底气,他只要出手给钱并稍微大方一点。用这个办法,武仁与她们中不少人渐渐发展为“性友”,有的纯粹是性交易关系,付给她们一定的钱财,有的是“一夜情”,也有的保持性关系多年。
有关在牌桌上老人们的性约和婚约,其实早在很多年前就存在,只是那时被藏匿得较深。婚约是公开的,性约是私密的。婚约就是丧偶或离婚的老人们大大方方找另一半过日子,而性约,简单讲就是“人年龄大了也是有需求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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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年人的性需求是真实存在的。2015年美国加州大学的一项研究,调研了5434名不同年龄段约会网站用户,结果显示,老年人和年轻人差不多,都认为性吸引力是非常重要的,只有80岁以上的女性对性吸引力重要性的评分才会明显下降。另外,2012年一项研究发现,即便是超过70岁的老人,依然有46.4%的男性和32.8%的女性存在自慰行为,而70岁以下的就更普遍了。
前不久,网络上,81岁大爷与57岁大妈,以25元进行性交易时、双双被抓获的新闻,更是再次将中老年人与性相关的话题,摆进大众视野。
易尚日是一个70岁的老头,在公园“够级”扑克桌上,也有近二十年的“历史”。像他这样的“够级”老手,是可以把控整个牌桌输赢局面的。六人的组合三人为联邦,每一个人都有各自的“对门”,打“对门”是游戏的精髓。易尚日尤其希望自己的女伴是“对门”。“对门”一旦对他有忤逆,他狠狠出手打她一个措手不及。“对门”表现不是那么强硬,那么他就“手下留情”,一概放行。
易尚日在牌桌上很受欢迎,很多女牌友声称自己在与他打“对门”中,学到不少打牌知识,她们都称他“易老师”。一些女牌友成为他的崇拜者,还有一些还为他争风吃醋。
老李的女伴因崇拜易尚日,主动讨好易,引得老李怨气冲天。老李在一次打扑克中,主动约请易尚日的搭伙女人,告知她易在勾搭自己的女人。搭伙女人在扑克现场就与老李的女人,厮打一团,易尚日上前拉架,被搭伙女人一并打了。有人拨打110,警察来了才得到处理。
易尚日多年前和牌桌上一个“对门”有了婚约,这个婚约并非那种领证的正式婚姻,而是两个人凑一起搭伙过日子。但因不堪牌桌上的是是非非,也怨恨易尚日的招蜂引蝶,搭伙过日子的女人,在盗走他家中的一部分财物后,如同人间蒸发一般不见了。
二
牌桌上有性约要求的老年男性,有一部分人是为了解决鳏寡孤独的“生理需求”,也有一部分有老伴,但几十年的婚约已索然无味,纯粹是寻求“刺激”。在“够级”这张牌桌上,性约更直接:男性出钱、女性收钱。
据一位男性老人的女儿讲述,她父亲七十多岁时,在公园一个僻静、幽暗的角落里,与一个老年女人性约:同意让他摸摸、亲亲,明码标价一条条记在本子上,都需要按下手印写上签名。发生到第四五次的时候,老女人开始催债,勒令她父亲赶快还钱。
她父亲感觉事情没法交代了,问女儿要钱,他的钱都在女儿手上。要钱的理由是他要去医院看病。女儿给他几百块零钱,他带在身上,又一次去赴约。此次赴约的地址选在一条废弃的铁轨前,女人数完钱就翻脸了。她吆喝一声,荒草中蹿出一个男人,上去就对老人拳打脚踢。没有防备的老人吓坏了,当场大小便失禁,他被路人救起送医后重度昏迷。后来,老人女儿报警,经过调取事发地监控,走访目击证人,女人被抓获。而她父亲不仅成为老年痴呆症,还卧床不起,两年后去世。
接受性约的中老年女性很大一部分是源于经济问题,她们来自农村,没有退休金。马尚凌是一个来自农村的女人,她今年63岁,老头已去世多年,她几年前来城里帮儿子照看孙女,如今孙女已上幼儿园。闲下来的马尚凌一时无所适从,有邻居大妈劝她加入她们的广场舞,几场广场舞下来,她觉得太累了。广场树荫下,一圈圈打扑克的中老年人围坐一起,她看着觉得不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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于是,马尚凌退出广场舞,每天自带一把马扎子按时来打扑克了。渐渐地,她在扑克一族里发现一个秘密,是关于男女牌友之间的。城里有钱的退休老头是扑克桌上的常客,会暗暗的勾搭老太太。老头的勾搭不是白勾搭的,在这里会有明码标价,作为报酬给勾搭上的老太太。
这是老年男人与老年女人之间的性交易,男人在这桩交易里,获得或大或小的感官刺激;女人获得钱,还额外得到某种偷情的“新鲜”、“新奇”。
马尚凌没有退休金,仅仅在农村领取每月百元多的养老金。这点钱根本不够生活,还半年凑整领取,平时手头紧紧巴巴的。她曾想过去做保洁员或厨工,却因不记路或自己方言难懂,只能放弃。那些老头的明码标价对她而言,也是某种诱惑。
马尚凌在公园的扑克桌上,开始物色老头,瞅准哪个老头的退休金高、哪个老头退休金低,做到货比三家。之后,马尚凌会刻意与那个退休金高的老头,凑到一个桌上。她和他在一个牌桌上,他们不是做“联邦”就是打“对门”,所谓不联不成邦、不打不相识,马尚凌很快与一个老头有了进一步的联系。
男人在请她吃饭后,到附近的酒店开房。事后她嫌男人给的钱太少,而男人觉得自己这个年龄已经力不从心,并没有对她怎么样。她大吼,“你这个老流氓,再没怎么样,我也是脱光身子,让你看了个遍吧。赶紧再拿钱给我,要不我可报警告你强奸……”男人无奈只得又掏出一张票子。
三
男女老人在扑克牌桌上的各种性约,当然也不全是负面的,也有的老人从中获得真感情。真感情的出现,也给牌桌上的老人们,带来些许安慰和踏实。在这张牌桌上,不需他人的介绍和牵线搭桥,更不需什么人的指手画脚和刻意安排。两位老人在自然而然的牌局进行中,互动、交流,你来我往,从相识、相知到相交……
在“够级”扑克中,最后取得胜利的第一名叫“头科”,第二名叫“二科”。反之,最后的输者叫“大落(在此读音“la”),“大落”上面是“二落”。在输赢者之间,有一个“进贡”程序,即输者在摸牌后,将自己手里最大、最好的牌给赢者,即为“进贡”。而赢者作为礼尚往来,也将自己手里的牌给输者。
80岁的老头吴发喜与69岁的老太太程美,因为彼此说话投机、投缘,长年在一张桌上打扑克。他俩的组合既可以是“联邦”也可以是“对门”,联邦有联邦的一条心、对门有对门的自觉迎战。做“联邦”时,吴发喜会体恤地对她说,“我会给你打掩护的”;做“对门”时,程美大咧咧甩出手里牌,还“啪”一声,吴发喜说“女士优先”,从不堵她的“路”。
有时程美输牌成“大落”,而吴发喜赢牌成为“头科”,对于程美的“进贡”,吴发喜不是婉拒她的“贡”,就是“倒找”给她。他知道她手里牌的实力弱,主动将自己的“大王”“二王”送给她,以强大她的牌势。每次程美成为“头科”那种开心和过瘾,使得她这一天的心情都大好,她心里明白这一切都是老吴给她带来的。他们从牌友组合,渐渐发展为生活里的好友,几年下来关系有了实际性进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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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0年吴发喜和程美领取结婚证,生活在一起。程美无退休金,为了给她一份保障,俩人签有婚前协议。吴发喜将自己名下的一处二居室,改签房产证,过户到程美名下。俩人的生活费用,来自吴发喜全部的退休金,程美觉得自己比他年轻,主动担负起家务劳动。
如今老两口日子过得不错,因为心情的原因,吴发喜多年的顽疾也渐渐好起来。老两口最大的喜好依然是玩扑克牌,牌友们都羡慕他俩的这段真感情,都说这么个年龄了,人家又领结婚证又赠房子的。两口子有承诺有担当,这才是感情真实的样子。单身孤独的老牌友们,谁不想拥有如此的感情和结合,但往往又是求而不得的。
牌桌上老人们,许多根本上还是希望像老吴两口子那样,成为生活里的伴侣。武仁坦言道,“到我们这个年龄那方面的需求,并不是主要的,干那事既干不起、也耗不起的,体力不行了。我无非就是想找个伴,有人陪着说说话、一起吃个饭,屋檐底下多一点人气。”
易尚日感慨自己,在牌桌上表面看起来是“叱咤风云”的,其实也是自我内心空虚。在扑克里、在“性约”中,混了这么多年,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。今年冬天的几场雪很大,易尚日在外出时,不慎将腿脚跌骨折了,在家卧床休养。他苦闷无聊时,打电话给曾经的“性约”女伴,央求她们来看看自己。但没有人来。
作者 | 行侠 编辑 | 张瑞 出品 | 谷雨工作室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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